槽点满满,一吐芬芳~
握紧扶手,启动发车!
我对身处这体制中最大的感悟在于,一切的一切都是不可考核、难以评价的。
黄仁宇曾经说过:
中国古代最大的问题,盖不能以数字化管理国家也。
我觉得这句话听着就感觉很对。但一开始,我并没有深入理解。
古代中国崇尚以德治国,依靠文人仕官的统一行为价值标准来管理庞大的国家。
说得通俗点就是:以德治国。
随口说一句,风调雨顺。至于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多少?贫富基尼系数是多少?居民基本消费占收入比是多少?不清楚。
连数字都没有,当然是谈不上数字化管理了。
这点上,黄仁宇说得没错。
而现今,科技已经如此发达,各项数字、指标、大数据满天飞了,我们是不是终于可以实现数字化管理国家了呢?
我发现,貌似依然没有。。。
在这里,我要举一个例子:
国际上有个组织叫“透明国际”,每年专门发布各国的清廉指数,用于反映一个国家贪污腐败的程度。
近几年,中国一直在努力提高自己在透明国际里的排行。
排位时有上下波动,但总体稳中有升,至少与一开始相比是没有下降了。
与此同时,我们的兄弟朝鲜据说是垫底的。
这个怎么说呢,不管清不清廉,朝鲜确实在透明度方面是不太高的,也算是给人落了话柄。
透明国际这种组织类似于NGO,懂的人都知道,我们向来是比较反感的。
这么多年交道打下来,亏也吃了不少,该反击的也反击了。
总之,目前国内总体认识比较清晰,信奉的人也很少了。
但具体到透明国际的排名上,似乎又不是简单的一句不理睬就可以解决问题的。
这个排名着实是让人有点难受的。
你太当回事儿吧,这种NGO历来比较双标、背后总有点小九九、政治目的也比较浓。
但你不当回事儿吧,它评的貌似还颇有点那个意思。对中国近年来的反腐成效也有所体现。
可见也很难一棍子打死。
关键,人家每年像模像样、熬有介事得给你评估、计算、排名。然后放在那里,你看不看都算是个参考。
于是,参考几次后,发现哪天一旦不再参考了,仿佛就失去了准绳。(毕竟反腐倡廉这种事全靠自我评价是很难让人信服的,总是自吹自擂也有点说不过去)
于是,就每年拿来对一对。
有几次,排名低了,还提出抗议:
“喂~是不是算错了,去年我们干的挺卖力的,应该也蛮有成效的,怎么排名还下降了?”
我举这个例子其实很有代表意义。
你想,这个透明国际并非官方组织,我不清楚它具体是如何开展工作的。
因为按照我们的体制,也不大可能和它正大光明的合作。
它应该是通过一定公开半公开的途径,收集了大量公开半公开的数据或案例,加上一定量的推断,最终形成了指标、评分和排名。
我希望你能看到背后的逻辑线:
——我评价你,并不需要征得你的同意,也不需要你的配合。
甚至,即使遭到你的抵制,我也依然可以评价你。
我有我的技术路径、统计方法。最终评价你,我无需你的认可。
这种玩法别说古代中国了,对21世纪今天的中国来说也不是太习惯。
其实,我说了这么多,主要是为了引到我对于所谓“考核评价”的一个核心观点:
一切凭你自己能够获得的,才是你的、才是真的。
一切依靠别人提供的,就等同于假的、造的。
我这话不是针对体制的某个方面,而是针对体制内全部的考核评价。
具体来说,比如,今年我要对12个下属区县进行考评。
考评当然是很重要的,决定了下属区县未来以什么姿态面对我的工作任务,决定了我赏罚分明的公信形象,也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我将来要提拔谁。
按套路,我的考评是这样的。
——我要他们提交一份全面的工作总结,我要求总结里必须数据丰富详实。
——我要他们提交一份最靓、最闪耀的特色工作汇报,要反映他们的亮点、创新和与众不同点。
——我还要举办一个盛大的考评会,让12个区县和各条线都参加。
我给他们一人15分钟的汇报时间,要带ppt的那种。(即使是“为梦想而窒息”那种也行)
我要求他们蹂入精华,好好总体提炼成绩。
我要营造一种比学赶帮的盛况,吸引各大媒体,不光是为了他们,也是为了我自己。
朋友们,这个套路我们太熟了,熟得我都说不出话了。
我们现行考核评价的最大特点,就是自下而上,所有的内容材料都是由下级机关提供,尤其以文字为主、数据为辅。
这个套路,也必然正中我之前的判断:
一切由他人准备和提供的东西,不是假的、就是夸大的。
你让他提供总结报告,他写得时候斟字酌句的写,你看的时候会斟字酌句的验证吗?
不可能的,你也就是看看谁写得华丽、谁写得动人。
里面的文字你不会去扣、也没法儿扣,里面的数字你也就是听个大概。
这家写了1000万,看着就比隔壁那家600万的要好。
这家写追求“精品、精典、精细”的三精品牌,就比隔壁那家的“进一步加强”要好。
大概就是这个感觉了。感觉最重要,不是吗?
所以,第一家就写了1000万;第二家一看不行,写了1500万;最后一家索性写了5000万,技惊四座。
毕竟,撑死胆大的、饿死胆小的。
文字方面,同样都是修一条路、开了几个铺子。第一家总结出了“三个典型”经验做法,第二家一看不行,写了个打造“五大循环”供给体系,最后一家干脆来了个“一轴两翼、三纵三横”发展战略。
比大小、比华丽,来啊,互相伤害啊啊啊啊。
事情就是这样起了微妙的变化,走到这一步,说是假的也不为过了。
至于汇报大会,创建大会,特色经验交流大会,那更就是一场“化妆晚宴”了。
彩妆、烟熏妆、杀马特、反串,应有尽有,盛大狂欢。
至于本人长啥样,这么多年了,你见过素颜出场的么?
最后,请不要小看这场年终系列考评行动,这几乎是一年中最重中之重的工作了。
从四季度即开始筹备,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一季度末考评结果出炉。
各路人马、单位精英、材料写手纷纷出马,杀的天昏地暗、地动山摇。
没有人关心真真假假,不管清不清醒的人都身处其中,如梦如幻。
一个巨大的循环往复被构建起来,三分之一乃至很多的精力被投入各式各样的争考创评中。
这种争考创评还会延伸到日常工作中、日常宣传简报、日常成绩汇报中,人人皆“爽”到无法自拔。
回到开头,黄仁宇所说的不能以数字化管理中国,说得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了。
整个古代对仕官系统的评价,从来不是依托数字化,而是依托文字。
更进一步来说,从来都不是自上而下,而是自下而上。
上面的人从来都无法真正的掌握着下面的情况,因为他们只是依靠上报的内容来进行判断。
而上报的内容,已经开了三层滤镜,雌雄难辨了。
所谓数字化管理,并不是说有了数字就行了,乃是数字化的管理方法论。
意思是说,你是采用像透明国际那样自己找数据、自行评价的方法,还是采用自下而上总结报告(无论报文字还是报数据)的方法?
决定了你管理的根本模式。
只要你是让下面报的、哪怕报了很多数字,就还是文官传统式的管理。
只有你不依靠下级,直接就可以通过数据,自上而下的主动评价,才称得上是数字化管理。
为什么呢?
因为一旦不允许、也不依靠下级提供浮华材料的时候,上级的考评者便失去了既往评价的依据。
这种情况下,想要相对公正客观的考评,唯有依靠主动抓取形成的数据才能进行评价。
这时候的数据才称之为真正的数据。
只有用大家同口径、同渠道、同维度的“无操作”数据,结合丰富多样的大数据分析,才能得出一份、至少令大多数人信服的考评结果。
而为了做到这一点,管理者就不得不相应在日常工作系统中构建数字模块,并尽可能使整体工作可数字化。
这种做法,就叫数字化管理。
这种做法,也只能是数字化管理才行。
这种做法,还会进一步有利于推动数字化。
总而言之,数字化,不是数字,而是理念,一种与道德管理根源上即不相同的方法论。
千年的积淀,要改变模式是很困难的。
当然,有人会迈出这一步。我举一个不一定恰当的例子。
为了适应时代和现代化、国际化的发展,部分高度市场化企业已经纷纷迈出了步伐。
对了,就是KPI
“你不要再向我汇报了,你也不要给我写字了,我既没闲钱让你写文章,我也没闲功夫听你汇报。”
我们直接看KPI吧。
这就是为什么竞争时代会逼着企业催生了这样的东西。
当然,很多人对KPI是诟病的,这会异化很多事情、念歪很多经。
实际上体制内的大量工作,确实无法量化。太多的地区差异、太多的难度差异,往往不适合KPI式的指标。
但尽管如此,自上而下主动评价的模式,依然值得思考和借鉴的。
我在《诺贝尔文学奖》一文里说了,这个奖充满了西方文化霸权主义,但唯一的好处是不需要你准备申报材料、写5000字自吹我这部著作好在哪里的文章、外加做15分钟ppt前去汇报。
数字化管理中国究竟有没有可行性,现在谁也说不准。
但好处肯定是有的。
庞大到不可想象的行政资源可以节约下来,干什么不行。
诸多不可评价的事渐渐变得可以评价,让整个体制找到一个新的准绳。
目标更加清晰,工作完成度更高,效率得到大幅度的提升。
但这个单纯的想法并不容易实现。
因为数字化准绳,在部分上级部门看来,应该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。
过去,上级部门高高在上,看材料看ppt,有时还可以大摇大摆的下去考核一圈,至于谁才是做的最好,反正不可评价,不过是上级部门的一句话而已。
这就是权力啊~
下级为了得到上级的认可,什么文章都写得出来,什么数据都给的出来,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
变为主动评价模式后,上级依靠数字化管理机制、仅凭自动抓取的数据就可以衡量下级的好坏。
下级造不了假,上级也摆不了谱。上级部门再也没有向下寻租的空间了。
反而,常常会因为指标设定和数字采集的科学与否而被下级诟病。不断优化和完善指标体系又是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。
就像透明国际一样,每年孜孜不倦的收集着数据、给出着排名,若不是国际上有人信,影响着声誉,我们会去理它么。
这种反差,是个人都受不了。
因此我也非常不看好。
总得来说,我们确实也非常适应那种振臂高呼、论功行赏的评价模式。
也许,我们还得在黄仁宇的判断中,继续摸索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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